《四六名义源起及其流变》解析

四六名義源起及其流

淡江大學中國文學學系專任教授陳冠甫(慶煌) 2011.8.15.

論文提要本論文側重在論述魏晉六朝迄民初四六文之流變,扼要介紹歷代名家四六文篇及典好句,兼亦闡釋四六文之起源和名義並略抒個人對馬蹄韻之心得,冀世人能了然於四六文勝概焉。

】四六文、駢四儷六、對仗、對偶、聯語。

壹、前

天地之道,陰陽而已。清人國藩<送周荇農南歸序>云:「天地之數,以奇而生,以耦而成;一則生兩,兩則還歸於一,一奇一耦,互為其用,是以無息焉。物無獨,必有對;太極生兩儀,倍之為四象,重之為八卦,此一生兩之說也。‥‥一者陽之變,兩者陰之化,故曰一奇一耦者,天地之用也。文字之道,何獨不然?」凡天下之物,均奇偶相配,因平衡、勻稱而構成形體之美。良以中國文字素有孤立、單音之特質,因人類愛美之心理,遂有向背聯偶之自然趨勢,加之以社會與時代及文章本身之需要,終成就出世界所獨有之偶詞儷文

貳、本

一、名義與源起

何謂四六?今所欲釋者即四六文或四六體。四六文體乃駢文之通行別稱。歷代文家所習用之名稱約有駢文、駢體、駢語、駢偶、偶文、耦辭、偶語、駢儷文、儷文、駢儷、儷語、儷體文、儷辭、駢麗、麗體文、麗文、麗辭、俳語、律語、六朝文、今體、四六、四六文、四六體、永明體、齊梁體、吳均體、徐庾體、四傑體,甚至宮體、臺閣體、貴族文學、廟堂文學、美文、美術文、藝術文、音樂文學、唯美文學、中國對偶式文學等,共三十九種之多四六文體之因集而得名者,應以晚唐李商隱撰《樊南四六甲集》為最早;而「四六」二字則典出中唐柳宗元<乞巧文>:「眩耀為文,瑣碎排偶。抽黃對白,唵哢飛走。駢四儷六,錦心繡口。宮沉羽振,笙簧觸手。觀者舞悅,誇談雷吼。獨溺臣心,使甘老醜。嚚昏莽鹵,樸鈍枯朽。不期一時,以俟悠久。旁羅萬金,不鬻弊帚。」所揭櫫之「駢『四』儷『六』」一詞彙。

惟李商隱在其<樊南四六甲集自序>結語有云:「得四百三十三件,作二十卷,喚曰:《樊南四六》,四六之名,六博格五,四數六甲之取也。未足矜。」案、「六博」,古戲術也,本作六簙,或作陸博。《後漢書‧梁冀傳》:「能挽滿、彈棊、『格五』、『六博』、蹴鞠、意錢之戲。」案、《楚辭‧招魂》:「有六簙些」句下,王逸注云:「投六箸行六棊,故為六簙也。言宴樂既畢,乃設六簙,以菎蔽作箸,象牙為棊,麗而且好也。簙一作博。」洪興祖補註曰:「《說文》云:『局戲也,六箸十二棊也。』鮑宏《博經》云:『所擲頭謂之瓊,瓊有五采,刻為一畫者謂之塞,刻為兩畫者謂之白,刻為三畫者謂之黑。一邊不刻者,五塞之間謂之五塞。』《列子》曰:『擊博樓上』,注云:『擊、打也,如今雙陸棊也。』古《博經》云:『博法:二人相對坐向局,局分為十二道,兩頭當中名為水,用棊十二枚,六白六黑;又、用魚二枚,置於水中。其擲采以瓊為之,瓊畟方寸三分,長寸五分。銳其頭,鑽刻瓊四面為眼,亦名為齒。二人互擲釆行棊,棊行到處即豎之,名為驍棊,即入水食魚,亦名牽魚;每牽一魚獲二籌,翻一魚獲二籌。」「格五」,亦古戲具名,棊之類也。《漢書‧吾丘壽王傳》:「以善格五,召待詔。」注:「格五,棊行簺法曰簺白乘五,至五格不得行,故云格五。」「四數六甲」,亦猶「駢四儷六」,《孟子‧告子》曰:「今夫弈之為數。」注:「技也」;「六甲」即甲子、甲寅、甲辰、甲午、甲申、甲戌也。蓋自以為純屬積纍四字句、六字句等筆墨技術而成之遊戲文字,故謙稱「未足矜」也。

案、駢文之成篇也,係以雙句為主,特重對偶及聲律,大都藉四字、六字相間組句,世稱駢四儷六。劉勰《文心雕龍‧章句》曰:「筆句無常,而字有條數:四字密而不促,六字裕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節也。」 以其婉轉相騰,便於宣讀,加之遣詞華麗,多用典故,講求句式,對仗工整,舉凡朝廷上之詔令章奏與縉紳間之書翰牋啟,無所不用。風行之盛,實非今日所能想像。

又、自晚唐李商隱以「四六」命其文集後,宋人大都沿用之。凡所刊行者,別集類有南宋楊萬里《四六膏馥》、李劉《四六標準》、熊克《四六類稿》、葉適《四六叢珠》、王子俊《格齋四六》、李廷忠《橘山四六》、趙汝談《南塘四六》、危昭德《巽齋四六》、汪萃《壺山四六》、王邁《臞軒四六》、劉克莊《後村四六》、歐陽守道《巽齋四六》;明人有何偉然《四六霞肆》、大荔馬朴《四六雕蟲》;清人則為陳維崧《陳檢討四六》、汪士鋐《四六金桴》等。選集類有明人王志堅編《四六法海》;清人曹振鏞編《宋四六選》、佚名編《群公四六正集、續集》、吳鼒編《八家四六文鈔》、張壽榮編《後八家四六文鈔》、王先謙編《國朝十家四六文鈔》 等。文評類則有宋人王銍《四六話》、謝伋《四六談麈》、楊困道《雲莊四六餘話》; 清人陳維崧《四六金鍼》、彭元瑞《宋四六話》、孫梅《四六叢話》等。綜上知:以「四六」命為專集者, 皆南宋人;清人有專集者僅二名,其餘全屬選集。「四六」之名,盛行於南宋,因而有「宋四六」之稱,可見早已蔚為一代風氣焉。

二、流

() 魏晉四六

四六文,東漢建安導其先路,如曹丕<與吳質書>曰:「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於清泉,沉朱李於寒水。」又如阮瑀《文質論》曰:「陽春敷華,遇衝風而隕落;素葉變秋,既究物而定體。」已偶見四六雛型。至西晉時,陸機所作<演連珠五十首>中,一再用四六駢句而成章,如:「三晉之強,屈於齊堂之俎;千乘之勢,弱於陽門之哭。」又如:「輪匠肆目,不乏奚仲之妙;瞽叟清耳,而無伶倫之察。」其<豪士賦序>亦云:「我之自我,智士猶嬰其累;物之相物,昆蟲皆有此情。」「政由甯氏,忠臣所為慷慨;祭則寡人,人主所不久堪。」是時之駢文,偶見四六雛形,特尚具體而微。清‧劉熙載《文概》云:「士衡‧‧‧思能入微,而才復足以籠鉅。」洵一代之絕也。

() 齊梁四六

齊、梁之時,何遜所作<為衡山侯與婦書>短篇中有:「萋萋萱草,忘憂之言不實;團團輕扇,合歡之用為虛。」即為四六之句。而沈約所作《四聲譜》,譜定四聲之音韻,前有浮聲,後須切響,文士吟詠,務協宮商,千古之秘遂啟。迨徐陵、庾信出,不惟通篇以四六句間隔,配合馬蹄靈活為聯屬對,復極盡文筆生動章法變化之能事,而臻無窮妙趣。

如陳朝徐陵<玉臺新詠序>云:「東鄰巧笑,來侍寢於更衣;西子微顰,將橫陳於甲帳」而之前在梁為元帝出使北齊而被扣留時,嘗寫出洋洋灑灑二千五百言<與楊僕射書>,其中有句云:「山梁飲啄,非有意於籠樊;江海飛浮,本無情於鐘鼓。」「兼年累載,無申元直之祈;銜泣吞聲,長對公閭之怒。」「東平拱樹,長懷向漢之悲;西洛孤墳,恆表思鄉之夢。」案、《論語‧鄉黨》:「山梁雌雉,時哉時哉!」枚乘<七發>:「山梁之餐,豢豹之胎‧‧‧此亦天下之至美也。」以「山梁」借指己身猶雉,經年羈留在北齊,難申徐庶祈求放歸,克全孝道之心;用「後當有『充閭之慶』」之賈充喻對方楊遵彥‧愔,謂己長久面對相國僕射之怒,惟吞聲飲泣耳。又以崇明島上東平之喬木,實譬其南國故鄉;西洛暗喻目前所處之北齊。用典穩切,措辭得體,俗處能雅,質處能華,動以思親之感,激其同情之心,真一代作手,不愧為「天上石麒麟」也。

又如庾信為梁朝出使西魏,被強留長安。周室代魏,以周武帝好文學,不許南還,在北周雖開府位高,然常懷鄉關之思,長三千三百八十字之曠世名篇<哀江南賦>,其序中有句云:「釣臺移柳,非玉關之可望;華亭鶴唳,豈河橋之可聞。」他如<小園賦>云:「落葉半牀,桃花滿屋;名為野人之家,是謂愚公之谷。」<謝明皇帝賜絲布等啟>云:「蓬萊謝恩之雀,白玉四環;漢水報德之蛇,明珠一寸。」<謝滕王集序啟>云:「紫微懸映,如傳闕里之書;青鳥遙飛,似送層城之璧。」<為梁上黃侯世子與婦書>云:「當學海神,逐潮風而來往;勿如織女,待填河而相見。」在在可證。析而言之,其在東宮染翰,類多富豔絕倫,無限情深;北國摛藻,恆以悲傷託意,哀感動人。

案、清人紀昀《四庫全書‧庾開府集箋注提要》云:「集六朝之大成,導四傑之先路,自古至今,屹然為四六宗匠。」程杲於孫梅《四六叢話》序後附識亦云:「四六盛於六朝,庾、徐推為首出,其時法律尚疏,精華特渾,譬諸漢京之文、盛唐之詩,元氣瀰淪,有非後世所能造其域者。」蔣士銓評選王志堅《四六法海》特於卷首附識云:「四六至徐、庾,可謂當行。……徐孝穆逸而不遒,庾子山遒逸兼之,所以獨有千古。」所言確然不虛,謹附於是。

() 唐四六

初未離六朝四六綺靡之習,且較六朝駢文更加嚴格,形式日完善,出現通篇四、六句式之駢文。是時文人大都具有詩名,若不擅於四六文,則無仕進之可能。初唐之王勃、駱賓王,盛唐之張說、蘇頲,中唐之陸贄,晚唐之李商隱均為巨擘。

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通篇皆偶,除「宇文新州之懿範」、「山原曠其盈視」二拗句,其餘句法,無不平仄協調;駱賓王<為徐敬業以武后臨朝移諸郡縣檄>,除起首:「偽臨朝武氏者」六字為奇句外,通篇均偶,可謂極盡對仗美與聲調美之能事。

張說<大唐西域記序>有句云:「示現三界,粵稱天下之尊;光宅四表,式標域中之大。」<平契丹露布>有句云:「山川積雨,盡消胡騎之塵;草木長風,咸有王師之氣。」以「粵」、「式」為發語詞,「宅」作存或居解,域中標大,天下稱尊;妖氛雨滌,王氣風生,筆力沉雄,矩度秩然,直追東漢。蘇頲<授張說中書令制>有句云:「咸有其德,委廊廟之元宰;知無不為,歸掖垣之成務。」吐辭典重雅贍,真文陣之雄師也。陸贄<奉天改元大赦制>有句云:「不念率德,誠莫追於既往;永言思咎,期有復於將來。」又云:「積習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穡之艱難,不察征戍之勞苦。」意真辭暢,不加雕飾音韻,純任自然,其氣與古文相埒,善將四六化為經世致用之文。李商隱<上尚書范陽公啟>有句云:「歸惟卻掃,出則卑趨;仰燕路以長懷,望梁園而結慮。」又云:「上國投刺,東都及門;惟交抵掌之談,遂辱知心之契。」將為入幕之賓,卻能稍存氣概,洵非凡筆也。

() 宋四六

入宋之初,徐鉉所撰<吳王李煜墓誌銘>有句云:「東鄰構禍,南箕扇疑:投杼致慈親之惑,乞火無里婦之辭;始營因壘之師,終後塗山之會。」措辭得體,用典貼切,能存故主之義,又不得罪宋太宗,信是能手。其後,倡為「西崑體」每以晚唐李商隱《樊南四六》為圭臬,通稱駢文為四六文。清人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曰:「駢麗之文,宋人謂之四六。」而陳維崧《四六金鍼》廣元人陳繹曾之說謂:唐人四六「約事、分章、明意、屬辭」四故規,蘇軾法之;宋人四六「熟、剪、截、融、化、串」六新規,王安石之所取則也

宋四六注入散文之氣勢,少用故事,多引成語,在排偶中喜用長句,參以散文之議論,工於剪裁,語言樸實,且多以虛詞行氣。至是色彩漸趨平淡,遂變六朝之凝重、三唐之蘊藉而漸告式微。此時,歐陽脩行以排奡之氣,如<蔡州乞致仕第二表>有句云:「披裘散髮,逍遙垂盡之年;鑿井耕田,歌詠太平之樂。」<舒州靈仙觀開啟上元節道場青詞>有句云:「萬物熙春,肇新陽於首歲;三元紀序,標令節於真經。」 尚能典麗雄偉,妙造自然。王安石喜用經史之語,如<手詔令視事謝表>有句云:「君臣之時,嘗千載而難值;天地之造,豈一身之可酬。」<賀致政趙少保啟>有句云:「昭懋賢業,寅亮聖時;伯夷之直惟清,仲山之明且哲。」所作大都屬辭趣典雅,簡鍊峭拔,苞蘊宏富之嚴謹四六。蘇軾每挾豪放之風,如<賀歐陽少師致仕啟>有句云:「全德難名,巨材不器;事業三朝之望,文章百世之師。」<謝量移汝州表>有句云:「隻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驚魂未定,夢遊縲紲之中。」則筆力矯變,獨闢異徑;綜觀其餘諸作,大半屬於氣機靈動、自然流暢之散體四六。

靖康之難,汪藻擬<隆祐太后告天下手書>警句有:「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建炎三年三月十一日德音>警句有:「惟八世祖宗之澤,豈汝能忘;顧一時社稷之憂,非予獲已。」在政情錯綜複雜之情勢下,隆祐太后(哲宗廢后)以局外人發布詔命,乃權宜之計。措辭委婉悲壯,足以激發民心士氣;雖屬短章,卻不在陸宣公興元赦書之下。

抑有晉者,四六乃宋代翰林學士院之翰林學士,職掌在內朝起草詔旨時,所必嫻熟習用之一種官方文書體,據王應麟《辭學指南》云:「宋神宗初即位,擢司馬光為翰林學士,光辭以不能為四六。」可為「宋四六」作者、作品,甚至專集之所以遠多於唐;而元、明,尤其清等三朝,亦難企及之旁證。又、當代文家謝鴻軒教授在其《駢文衡論‧兩宋四六文》中,論及歐陽脩、王安石、蘇軾時,嘗云:「於是散六朝渾厚之氣,掃三唐蘊藉之風,變五代衰靡之格。摛詞以刻露為工,隸事以切合為密,屬對以精巧為能。宣和以後,又多用全文長句為對,使宋四六更能自成一格。南渡以來,四六之風所以尤盛者,要皆出於科舉。……體崇四六,宗法歐陽、王、蘇。良以宋賢慣用古文氣勢,運四六之詞,故斯時駢文,名義上雖與古文對立,而實則不免為古文化矣。論者謂:以宋四六與宋代之古文較,則為駢文;以宋四六與唐代之駢文較,則三唐駢文可謂駢文中之駢文,而宋四六可謂駢文中之散文。此唐宋駢文之精神面貌,自然迥異者也。」 所言中肯,謹錄於此,藉供參研。

() 元四六

元代文士,論四六之法者,有陳繹曾之《文說》;清人《四六金鍼》,即藉此而申論之,前已引敘,茲不贅。

元人四六箋啟,不及宋人之盛;然制誥之撰,能如閻復<加封孔子制>有句云:「父子之親,君臣之義,永惟聖教之尊;天地之大,日月之明,奚罄名言之妙。」虞集<封宣聖夫人制>有句云:「籩豆出房,因流風於殷禮;琴瑟在御,存燕樂於魯堂。」謝端<加封孔子父母制>開首云:「闕里有家,系出神明之胄;尼山請禱,天啟聖人之生。」要皆措辭得體,謹嚴有法;在異族統治下,有此文筆簡練之揚孔大制作,誠屬匪易。

若夫被奉為古文宗師之姚燧,在所撰<劉秉忠贈趙國文正公制>中,有警句云:「淵深而智,山靜其仁;方見龍之在田,嘗迨天之未雨。」亦可見其深醇奧雅,閎肆賅洽。揭傒斯<元旦翰林國史院賀皇太后表>開首云:「天子當陽,八表奉夏時之曆;皇闈獻歲,萬年稱元旦之觴。」則典麗高華,氣象萬千。黃溍<國子監賀聖節表>有句云:「雲行雨施,等天地以無為;日就月將,與春秋而俱富。」「長樂承顏,昭聖人之孝治;金華勸講,開天下之文明。」「照侔日月之明,知人則哲;量等乾坤之大,御眾以寬。」以其元本於六經,作聖道之羽翼,遂能任天下斯文之重。

() 明四六

明代士子熱衷舉業,潛研八股時文,勢必嫺熟於四六。開國之初,如宋濂<進元史表>有句云:「立經陳紀,用夏變夷;肆宏遠之規模,成混一之基業。」王褘<中書平章政事常遇春追封開平王制>有句云:「功成百戰,允為一世之豪;氣蓋三軍,豈特萬人之勇。」「海宇一家,既已成為大統;君臣同體,期共享於太平。」陶安<朱升除翰林侍講學士誥>有句云:「天地交泰,有資贊翊之功;雲漢昭回,共致文明之治。」均能雍容渾穆,平正典實,明密深醇,渾然天成。高啟<擬唐平蜀露布>開端云:「天無二日,臨四海為一家;地有九州,分萬邦為五服。」其文名雖為詩名所掩,猶存宋人法度。

又、方孝孺<上蜀府牋>有句云:「幸日月之垂照,借朽木以光華;喜江漢之滂流,霑涸魚以潤澤。」醇深雄邁,樸實自然。解縉<進太祖實錄表>有句云:「合體乾坤,重華日月;煥帝堯之文章,纘武王之繼述。」以才氣橫逸,能啟沃聖心。陳獻章<請期啟>發端云:「鸞膠續好,庶幾無擇於高明;雁幣將誠,蓋已不嫌於菲薄。」文辭典麗,可以想見明代習俗之美。王鏊<擬蕩平群盜露布>警句云:「網開一面,計出六奇;置赤心於腹中,推洪恩於望外。」收放自如,氣度恢宏;文亦典雅醇正,有唐宋遺風。湯顯祖<答李淮南尺牘>有句云:「分無求於聞達,寧言空谷足音;奉有斐之文章,直是從天喜色。」以雋美之儷辭,寫接信之樂,溢於言表。

至於三楊(士奇、榮、溥)之臺閣體,弘治與嘉靖年間之前(李夢陽、何景明、徐禎卿、邊貢、王廷相、康海、王九思)(李攀龍、王世貞、謝榛、宗臣、梁有譽、徐中行、吳國倫)七子,公安三袁(宗道、宏道、中道),竟陵鍾(惺)、譚(元春)等,四六之作,雖層出不窮,惜皆不逮三唐兩宋,遑論漢魏六朝也耶!

() 清四六

有清一代,駢文鼎盛,輘轢元、明,作者如林,流派多矣。如明末三遺老,顧炎武<華陰縣朱子祠堂上梁文>有句云:「官方峻直,難久立於朝端;祠祿優游,每自安於林下。」黃宗羲<青詞>開首云:「人窮反本,疾痛則必呼天;情至無文,慈悲自能救苦。」王夫之<六十初度答徐蔚子>有句云:「人間甲子,已如鹿在蕉中;世外春秋,不謂鴈來天際。」要皆不事雕琢,出自肺腑,能吐真性至情之四六文。

陳維崧<陸懸圃文集序>警句云:「粘天盪日,洋洋辯道之篇;裂石崩沙,杰杰哀時之論。」章法渾成,氣脈雄厚,能開萬古心胸。蒲松齡<聊齋志異自序>警句云:「蓋有漏根因,未結人天之果;而隨風蕩墮,竟成藩溷之花。」以內典、史傳語屬對,幽思逸韻,落落不群。

黃之雋之<香屑集自序>,乃集唐人駢句凡二千六百餘言而成者,其如:「何相思之可寄(王維‧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序),瀛海千尋(楊炯‧登秘書省閣詩序); 非夢寐而不通(李商隱‧為汝南公賀元日表),金墉萬仞(王勃‧九成宮頌序)。」借唐人名句,詠離情別緒,組織工巧,一如己出,真才富學博,下筆不能自休也。另如杭世駿<方鏡詩序>有句云:「記猿言於石室,奧解都非;聞鹿語於仙壇,精思不在。」疏樸宕逸,風致灑然。胡天游<擬一統表>有句云:「荊梁雍冀,繫北斗之一星;代趙燕吳,占五辰于中國。」鴻文奧雅,灝氣莽蒼。

又如袁枚<祭吳桓王廟文>結語云:「千載論交,王識少年之令尹;九原若作,吾從總角之英雄。」不愧奇想天外,才思橫逸,文屬白描,貴能與東吳之孫策互占身分。紀昀<四庫全書進呈表>警句云:「杖吹藜火,夜讎別錄之編;衣染鑪香,坐校中經之簿。」文雖由陸耳山、吳稷堂合撰,但一經老手點定,自然不同凡響。朱珪<大閱禮成恭紀鐃歌序>起首云:「金枝玉葉,天開軒帝之營;丹水青邱, 地紀神堯之武。」其文奧博,肅穆雍容。

在清代駢文作家中,汪中與洪亮吉二人,猶似六朝之徐、庾,才力遒勁,足冠當世。試觀汪中<漢上琴臺之銘並序>有句云:「濯足滄浪,息陰喬木;聽漁父之鼓枻,思游女之解佩。」洪亮吉<傷知己賦序>有句云:「叢臺有霜,殘月無影;鄰笛起於東西,荒雞鳴乎子亥。」或撰銘、或傷逝,真沉折往復,詞不勝其情矣。

至於吳錫麒<洪稚存同年機聲燈影圖序>警句云:「聲易淒迷,寡女千絲之淚;光何慘淡,貧家一盌之燈。」記節母含辛茹苦,牆邊紡織,燈下課兒有成,真足以敦世道、厚人倫也。另外,樂鈞<重修朝雲墓碑>有句云:「青蓮胎性,不為行雨之仙;白玉鐫名,偶共吹篪之婢。」「囀喉落淚,怕歌芳草之詞;卻粉洗妝,懶作梨雲之夢。」以東坡愛妾王子霞麗質天生,性行貞潔,在惠州秋日,唱東坡<蝶戀花>至:「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時,輒落淚,無何旋抱疾而亡;此後,坡遂終身不復聽此詞。碑文用筆奇峭,情意悽惻,音調悲涼,感人至深。

() 民國四六

洎乎民國初,駢文仍通行未艾,自有是體以來,籠罩文壇垂一千八百年。詎知古人刻意追求之美文麗辭,胡適等文學革命者竟視之為僵化、迂腐、封建,徒具形式而乏內容之文體。幸有志之士,仍奮筆不輟,其中以先師成愓軒先生《楚望樓駢體文》,尤超軼絕塵;其襟抱恢宏,憐才好善,卓然樹一代之典範。

在先師所撰近三百篇之駢文中,純為四六者占絕大多數,其如<美槎探月記>有句云:「空空玉斧,伐丹桂以何從;穆穆金波,問素娥其安在?攜將片石,儻容天補媧皇;拾得丸泥,豈但關封函谷。」<蕭寺秋游記>有句云:「貯源頭之活水,方寸皆春;過眼底之浮雲,纖微不滓。」<山房對月記>有句云:「龍蟠虎踞,盛開一代風雲;草長鶯飛,消盡六朝金粉。」「迴日馭於瀛邊,扶桑半萎;湧冰輪於劍外,爆竹齊喧。」「賸堤柳以棲鴉,淒其隋苑;撫煙蘿而駐馬,別矣吳山。」「杜鵑枝外,咽笳吹於三更;銅馬聲中,莽關河其萬里。」寓至情與華藻於靈動之四六句法中,而用典、屬對、聲律等,又能如是貼切、精工、諧美,允宜超宋跨唐,直與六朝之徐、庾並駕而齊驅矣。

叁、結

駢文在陳朝徐陵、北周庾信之前,無論句法或格律,均較為自由;以後則漸衍化成四六工整之句型,及初唐四傑乃確然大定。晚唐李商隱以後,為駢者日尠,而作四六者日多。

清人阮元<文韻說>謂:「妾謝雪所生子阮福曰:『唐人四六之平仄,似非所論於梁以前?』曰:『此不然,八代不押韻之文,其中奇耦相生,頓挫抑揚,詠歎聲情,皆有合乎音韻宮羽者。詩騷而後,莫不皆然,而沈約矜為刱獲。……沈約答陸厥書云:『韻與不韻,復有精粗,輪扁不能言之,老夫亦不盡辨。』休文此說,實指各文章句之內有音韻宮羽而言,非謂句末之押腳韻也。是以聲韻流變而成四六,亦祇論章句中之平仄,不復有押腳韻也。四六乃有韻文之極致,不得謂之為無韻之文也。……是故唐人四六之音韻,雖愚者能效之。上溯齊、梁,中材已有所限,若漢、魏以上,至於孔、卜,此非上哲不能擬也。」日人兒島獻吉郎《中國文學概論》曰:「四六文以對偶為第一條件,慣用隔句對、當句對,且句法有四字句、六字句之限制。不特此也,復加增一種平仄法,既非純粹之散文,又非完全之韻文,乃似文非文,似詩非詩,介於韻文、散文之間,有不離不即之關係者,故稱之為律語或駢文,亦無不可。」近人孫德謙《六朝麗指》曰:「文以四六為稱,乃起於唐,而唐以前則未之有也。……吾觀六朝文中以四句作對者,往往祇用四言,或以四字、五字相間而出,自徐、庾兩家,固多四六語,已開唐人之先,但非如後世駢文,全取排偶,遂成四六格調也。……在六朝時,但有文筆之分,且無駢散之目,而世以四六為駢文,則失之矣。」

張仁青教授《駢文學》則針對以上諸家之說而詮釋為:「案四六即駢文,但世多以宋人之駢語為四六,而以駢文專屬之南北朝文;實則二者之主要區別,在駢文較自由,四六更工整,駢文不必盡為四六句,而四六實為駢儷之文無疑。故南北朝與宋之駢語,雖形貌有別,而要不得謂四六與駢文為二體也。如明王志堅輯《四六法海》,上起魏晉,下逮趙宋,歷朝駢語,兼容並包,是其證。然而孫氏強取四六駢文而二之者,亦可代表一家之見,非孫氏之慮有未周也。」善哉!張氏所言,的是通達而圓融之論。

又、張氏嘗分駢文為三體:六朝末期之前以雙行意念行文者為雛形之駢文,亦即廣義之駢文;六朝末期以後嚴守裁對、隸事、敷藻、和聲、調句五原則者為定型之駢文,一名標準之駢文,通稱四六文,亦即狹義之駢文;自中唐陸贄以後,運散行氣勢成偶句者為別裁之駢文,亦名變體之駢文,通稱散文化之駢文,亦即白描之駢文。

愚以為:四六文容就篇中四六句型比例之多寡而有廣狹雙義或純雜二體之區分:陳朝之徐陵、北周之庾信,與初唐之王勃、駱賓王,以及先師成惕軒先生所作,大半屬於狹義亦即純體之四六;其他歷朝各家之所作,大半歸向廣義亦即雜體之四六。

此外,張氏《駢文學》中,亦嘗例舉古今五十五種四六文標準句法,其為六朝人所習用者僅九種,而初唐駢文家所習用者則有十八種;其餘三十七種,則多見於宋四六中。並謂:「以其參入古文筆法,語氣過於和緩,故不為正宗駢文家所喜,率以別裁、別體目之。」間嘗思之:駢文家因深受齊梁以後四六文「字協平仄,音調馬蹄」規格之限制,所以雙行之意念特為牢固。

余在曩昔,為探「馬蹄韻」,間嘗學韓幹,於畫馬之先,身作馬形,凝思其奔馳之際,後蹄如何跳躍?前蹄如何著地?前腳與後腳之左右蹄如何交替?又如何保持永遠輪流以一蹄在地,餘均騰空之勢。久而久之,遂不知我之為馬耶?馬之為我也,於是始得其天。乃撰<論馬蹄韻>古截句一首云:「馬蹄本無韻,格調從何來?仄平協平仄,四六麗辭裁。」蓋駢文屬對與聯語微別,聯語多半出句以仄聲收韻,對句以平聲收韻,而成「平仄‧仄平」之收韻方式。駢文除採此種方式外,更有上比以平聲收韻,下比以仄聲收韻,而成「仄平‧平仄」之馬蹄韻行文,較一般聯語下比之以平聲收尾方式,更富有文章抑揚頓挫、跌宕有致之氣勢。余所謂之馬蹄韻,亦名馬蹄格,簡言之,即平頂平、仄頂仄之規則。此規則之所以稱馬蹄韻,在於正如馬奔馳時之步法,必永遠保持一蹄輪流著地,另三蹄則暫時騰空。設若將馬左邊之前、後蹄標示為「平」聲,右邊之前、後蹄標示為「仄」聲:當馬跨出右後蹄(仄)至右前蹄之蹄印(仄)上準備彈跳之同時,其左、右前腳之大、小腿將個自稍微合攏,兩膝蓋必然向上頂起,左後蹄亦將自然抬起;經彈跳後,必定是左前蹄(平)著地。馬之習性,後蹄總是踏前蹄之蹄印而前進,此際必然係左後蹄(平)跨向左前蹄之蹄印上再次彈跳,然後一定是右前蹄(仄)著地。以其永無休止之馳騁,必然依「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之蹄踏方式為連續動作前進;換言之,若係先以其左後蹄(平)跨出彈跳,必然是採「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之蹄踏方式前進。其間平仄次序不容錯亂,若蹄踏稍有謬誤,馬必將絆倒;而四六文之聲氣、情調,定亦受窒礙而不流暢矣。惟「仄平」下接「平仄」或「平仄」下連「仄平」之同時,其中間若有必要,得添一字或二字之散句,以作轉環。如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雖偶有拗字、拗句,但其序中仍須有「嗟乎」、「所賴」、「勃」、「嗚乎」,甚至於末句補上「云爾」收尾;駱賓王<為徐敬業討武曌檄>,從頭至尾,四段相接,均採「仄平平仄」連續不斷之馬蹄韻腳,全篇一氣貫暢,毫無凝滯;然其中仍得增益「加以」、「猶復」、「嗚乎」、「敬業」、「是用」、「公等」、「儻能」、「若其」,藉之而活通經絡,始克文意曉暢,神完氣足。似此宇內所間出之大制作,要亦有得於聲調之助,正如自由奔騰於六合外之生馬駒,心無所住,橫恣而馳,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試以聲調或音樂論之,亦純乎天籟也。

旨哉!清章學誠《文史通義》曰:「後世文章,皆源於六藝,而多出於詩教。」此所謂六藝者,即六經,亦即六籍。蓋六經文字絕多以四言句為主,緣「四字密而不促」;以四言為載體,乃自然而然之理也。古文構篇既有取諸四言句,駢文尚偶,豈能獨捨於此也耶?惟全篇累牘,一味四言,難辭單調而少變化之譏。若增益二字以成六言,「六字裕而非緩」,將六言與四言搭配,建構為「四六‧四六」或「四四‧六六」,甚至為「六六‧四四」或「六四‧六四」以及「四四‧四四」或「六六‧六六」句型,遂成歷代士人所共賞「駢四儷六」之四六文。

前所述及:王勃與駱賓王二篇千秋傳誦之名文,除以四六句為文章主要載體外,仍須有七言句,方可使其聲調、節奏更為美聽。此如王序中所云:「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兩「而」字屬連詞; 「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兩「之」字屬介詞;「潦水盡『而』寒潭清, 煙光凝『而』暮山紫。」兩「而」字屬承接詞;「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所有「而」字,均屬承接詞。至於「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雖清章藻功《思綺堂集》載有:「子安死後,常於湖濱風月之下,自吟此二句,有士人泊舟於此,聞之,輒曰:『曷不去與、共二字,乃更佳。』勃大悟,自爾不復吟。」然孔廣森在<孫星衍儀鄭堂駢儷文序>中以為:若刪去「與、共」二字,便成俗響矣。可見增一字能令文氣充足而舒緩,弦律更為搖曳生姿,又何必苦守六字句哉!而駱檄中所云:「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兩「之」字屬介詞;「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岳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兩「而」字屬介詞、兩「則」字屬連詞;「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兩「於」字屬介詞;「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兩「之」字屬介詞。在在於駢句中藉虛字而展現散行之氣勢,遂使文章益發清新婉暢、靈動有致。能於「四六」句型之外,添一字而臻乎似詩亦駢,又兼古文氣勢,而且深具溫柔敦厚詩教,如是絕美至善之境,許為世界最優雅而獨特之藝術文體,孰曰不宜?似此四六成篇,兩兩相對、平仄間隔、聲調諧暢、音響絕妙之唯美綜合藝文,具有莫大之吸引力與可讀性;但以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之末俗衰世,鮮有賢達雅士知賞為可惜耳! (二0一一年八月十五日撰於心月樓)

《《四六名义源起及其流变》解析.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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